韩梦云 著
屠宏涛《晃动时光》,2019-2020年, 布面油画,180×280cm © 屠宏涛,感谢艺术家和LGDR画廊
前不久厉蔚阁伦敦空间为中国艺术家屠宏涛举办了欧洲首场个人展览《一波三折》(Twisting and Turning)。艺术家曾这么表述自己的创作宗旨:"我希望将油画在画布上运用出墨于纸上的效果”。中西绘画的融合始于20世纪初民国时期,当时关于"传统"文化和"西方化"的激烈讨论,以及在法国印象派、立体主义和非定形派(欧洲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影响下,许多留法的中国画家在回到祖国后进行了各种将欧美油画技法与中国传统水墨画相结合的尝试。
屠宏涛于1976年出生于成都,后于中国美术学院系统学习过西方油画。吴大羽等中国现代主义画家的努力使得中国美术学院得以发展起来,而吴大羽作品中展现的抽象风格、富有表现力的色彩和手法反映了西方现代艺术与中国哲思的结合。屠宏涛的早期作品并没有追随前辈们的脚步,而是着眼于中国在千禧年之初以市场为导向的全球化进程给社会带来的转变。在这些作品中,人体和洋娃娃组成城市景观,这其中的新波普的媚俗风格暗示着困扰他那一代人的焦虑和困惑。
屠宏涛《青山见我应如是》,2019年, 布面油画,四联,每联:260×210cm、整体:260×840cm © 屠宏涛,感谢艺术家和LGDR画廊
直到2008年,这一创作轨迹戛然而止。屠宏涛从大都市撤退到他位于成都郊区的工作室,从喧嚣的中心退到现实的边缘。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种地理上的撤退不是一种逃避,距离让他更好地观察和理解社会的变化。与此同时,居于山间的他再次关照中国文人画的传统。屠洪涛在艺术上的新尝试仍然延续了其早期对消费主义图像制造的批判,他重审传统绘画的独到之处,寻觅过去对当下的意义。
屠宏涛现在的创作如何独特地呈现了中西绘画之间交融和对话?他的作品《青山见我应如是》(2019年作) 或许可以揭示他多年来一直致力于解决的一些关键问题。这一巨幅油画由四联组成,每一联的尺寸几乎人体大小,直接参照了中国卷轴的形式和布局。屠宏涛受到了陈葆真的《洛神赋图与中国古代故事画研究》启发,在研究这种卷轴形式的同时也参考了毕加索 (Pablo Picasso) 如何将多维的空间折叠于平面,以及大卫·霍克尼 (David Hockney) 的相片拼贴。
随着卷轴徐徐展开,视线跟随空间的延展而移动,思绪漫游其中。无论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来说,卷轴沿着时间的展开来铺陈视觉的叙述。这与德国哲学家戈特霍尔德·埃弗拉伊姆·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的观点相反,后者认为绘画本质上是空间的艺术, 而诗歌是时间的艺术。因此绘画无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传达一个完整的故事,必须求助于“孕育最丰富的那一顷刻来揭示前述与随后的情节”(《拉奥孔:论诗与画的界限》, 1766) 。
并不受制于莱辛对绘画的定义,屠宏涛的绘画同时是时间和空间的艺术,色彩和形态在这巨幅卷轴上沿着时间的轨迹揭示自身。正如提出“六法”的著名艺术史学家谢赫在公元6世纪所言: “千载寂寥,披图可鉴”。 屠宏涛的绘画同样唤起了中国古代诗人在浩瀚的群山和遥远的悲怆中寻求的对时间和永恒的思考。
屠宏涛《落木萧萧下》,2019-2020年, 布面油画,270×210cm© 屠宏涛,感谢艺术家和LGDR画廊
虽然屠宏涛采用的是卷轴式结构,但其作品尺幅没有遵循传统的手卷格局。被放大的卷轴不仅让观者的眼睛移动,也同时让身体参与到绘画的体验中去。屠洪涛摒弃了西方绘画的定点透视法,继而参照中国卷轴的散点透视,将高低大小各异的形态精心地安排在画面的空间中,揭示画面元素之间亲疏远近的关系,形成一种音乐般的视觉韵律。
中国山水画并不追求对现实的再现,北宋书书画家苏轼认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在保罗·塞尚通过把圣维克多山 (Mont Sainte-Victoire) 分解成几何图形和色彩来寻找内在结构的探索中,屠宏涛寻得了类似的观点。受到这般风景形式化重构的启发,屠宏涛将具象的描绘和抽象的态势交织在一起,其中也包含了自然本身的各种形式。北宋画家郭熙在其《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提及—“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为追寻这一古意,屠宏涛邀请我们在色彩与形式、抽象与再现、有与无、现实与梦幻的状态中漫步。
屠宏涛《深山所思》,2019-2020年, 布面油画,双联,每联:210×320cm、整体:210×640cm © 屠宏涛,感谢艺术家和LGDR画廊
中国画的材料如墨和纸非常脆弱且易毁,画家需小心翼翼地绘制,因此这样谨小慎微的创作动态总能营造出一种宁静感。因油墨和帆布能够承受更多画家暴力的“对待”,屠洪涛得以调动全身去呈现一种中国画所没有的力量,达到油画享有的视觉活力和张力。有意思的是,在其作品《落木萧萧下》(Falling Leaves Rustling Down, 2019-20年作)及《晃动时光》(Swinging Time,2019-20作) 中,我们还能察觉到其油画线条蕴含了书法的运笔转腕之意,这让人想起美国画家塞 · 托姆布雷 (Cy Twombly) 将书写性融入到绘画中的尝试。
书画同源,相同的笔法和媒材在某种程度上便造就了中国画的黑白外观。文人画家为了区别于用色讲究明丽的专业画家,仅采用墨色或者柔和的色调,遵循中国画批评和鉴赏的原则,即张彦远提出的「运墨而五色具」。山水画的艺术目的不在于再现世界,而在于表现画家的心境,色彩则是一个画家主观性的考虑。
屠宏涛将丰润有力的颜色引入这一传统的单色绘画门类,赋予其曲折与强烈的情感冲击。尽管他的作品与琼•米歇尔 (Joan Mitchell) 或保罗•塞尚 (Paul Cézanne)的作品在色彩上非常相近,但在我们的交谈中,屠洪涛向我我透露了他的色彩参照——竟然是目前一件藏于日本奈良市正仓院的唐代刺绣。屠宏涛解释说: 「我觉得这件刺绣非常美,而且内敛。色彩代表情感和音乐,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之一。」虽然像刺绣这样的工艺被中国文人画家——美学的仲裁者所蔑视,但屠宏涛在其中发现了精神性价值和美。
屠宏涛《春江花月夜》,2019-2020年, 布面油画,210×320cm© 屠宏涛,感谢艺术家和LGDR画廊
T.S.艾略特 (T. S. Eliot) 在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 (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 1919) 中认为传统一词,“除非用作贬义,这个词就很罕见”。 对传统的误解使得艺术家止步于现在,对历史和传统的探索成为一件敏感且危险的尝试。正如艾略特通过强调诗歌创作和阐释中的“历史意识”,进而重新定义了“传统”,屠宏涛则放眼于中国的绘画传统,挖掘其宝贵的艺术价值,融合于个人的创作实践中,同时警惕着对传统单一的理解和盲目的崇拜。
他对传统的批判和对创新的渴望,反映在他所选择的谱系脉络中,其中不仅包括中国古代艺术史上的转折性人物如顾恺之、赵孟頫、董其昌等,还有欧洲的现代主义艺术家,以及进一步解放绘画并受到多元文化影响的战后美国画家。因此,屠宏涛的“历史意识”其实超越了国界和时空,这使他能够重置中西方的传统秩序,将多元文化的素材编织成连贯且架构统一的图像。与全世界的观众对话的同时,屠洪涛也警惕着文化本质主义的陷阱。他表示: ”改变意味着与他人相遇”,“两河交汇处,必有胜地”。
英文原文发表于 Hyperallergic